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僑務電子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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返唐山前後

2018-07-20
紐約 梅富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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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片是攝於1936 年,在新澤西州紐華克市某一地方。母親抱著的是我,三歲。我們左邊的是我四姐,她害怕,母親對她說:【拈著耳朵就不怕了。】她拈著。共八個人,大姐姐已婚,留在美國。

很多的事全是我臆測的。母親憎恨美國,回到中國後,絕口不提‘金山’的事。村人圍看“金山’回來的,問長問短,母親含糊以對。我是無意中聽到她後來對最要好的一位說:[天天食人家食剩飯菜哪。]可以肯定的是除了大姐外,我們全在美國出生。與及父親是‘紙兒子’。那麼他的“紙父親”又是怎樣成為美國公民呢?有幾種可能:

1----1868 年美國招聘華人建築鐵路凡四千多人,完成後,有的返唐山,有的留下,在大城市為富有家庭當僕人,主人喜歡,就辦他入籍。有的則開洗衣店。美國是個重商國家,有稅收。對店主網開一面,讓他回國結婚,生了個兒子,來美國後,謊報是兩個,便有一張出生紙出賣了。

2-----美國1848 年在加州發現金礦後,就有很多淘金的華人來到。不知道是怎來的。也可能是礦主到運東招聘的。金沙淘盡,一樣有的返唐山。留下的向東岸謀生的,海邊捉魚的,收割農產品的,那時好像沒有非法移民的問題。可能有人回國帶老婆來。直至有白人說華人搶了他們的工作,在衣館揪出店主人毒打以洩恨。而有排華法。

3----聽說產生最多【紙兒子】的原因是1869年三藩市大地震,80%大樓倒塌,包括公民資料室在內的那間。重新登記時,職員好像全不在乎,你說幾個兒子就登幾個。全是男的也不奇怪。

父親大約於二十年代中期來到美國,美國二十年代史稱【the roaring 20s】----【狂嘯的二十年代】股票狂升,尤其是鐵路股,早上買,下午賣。賺錢太容易了,人民party喝酒跳舞狂歡,裙子越來越短,前胸越開越低。而有裙子越短股票越高升的傳說。紐華克市有兩間高貴中餐館,有鑼鼓樂隊。父親是其中一間的經理。那時懂幾句英語的是難得的人才。餐館食客有市長,火警局長,警察局長。父親和他們混熟了,家人回中國的事告訴了他們。某局長通知報社,報社派人來影相。登上了地方新聞:[中國家庭離開這裡回去龍的國家。]

1929年股市突然泡沫化,生意不好,薪水減半,甚而至欠薪水。兩間餐館競爭激烈,一間造謠說對方廚子有痳瘋病。不得了!很可能就是父親打工的那間。八個人的口糧,沒法。父親只好拿客人食剩的菜回家。可是照片裡的我們個個不像挨餓的。大餐館大師傅炒的菜啊!好味道!母親則是瘦得很。先讓我們食飽了。所剩不夠。再髒的,肚子餓也得食了。她可能還不知道街邊人龍排了五六個街段,只是為了一塊薄麵包和一碗水一樣的清湯。而且不只是一處呢。有很多是西服光鮮,皮鞋黑亮的人。

1929 年股市崩潰,銀行倒閉,那時沒有聯邦存款保險法,所有存款人的錢一分錢也沒了。全國各地,紐約中央公園大草坪,河邊大道滿是木板屋,風雪寒天多苦啊?叫做胡佛村----[hoovervill]。譏諷胡佛總統無能。全是木板釘的,可能是市政府釘好給他們的。。別的地方可是不一樣的了,木板何來?鐵釘鎚子呢?我們可以從照片看出來的情況,非常悽慘。而我家還有房子住呢。父親可能認為在中國好一點,一塊美金可以換好多國幣,忍痛骨肉分離。

不料1937年日本侵華,父親又急急忙忙要我們回來美國,母親死也不肯再踏足鬼地方,留下三個小的陪她。父親可能沒把經濟蕭條的情況告訴母親吧。四個大的是1938年回去美國。母親和我們三個進入更悲慘的八年淪陷日子。1941 年,太平洋戰事暴發,僑匯中斷,我們由食飯,改食粥,而米湯。餓呀!現在紐約街邊乞丐,也不會知道餓是怎個樣子的。討一塊錢不難,可以買一個貝哥了。母親不得已,到遠的沒人識得她的村子討食。苟延殘喘。我常看到村人抬了草席包著的屍體,去埋葬。兩腳吊外面非常腫大。我每天察看我的腳,有沒有浮腫。營養嚴重不足的人,浮腫由足踝部開始,慢慢伸延到了膝部,華佗再世也難救了。不僅是我們僑眷沒飯食,天旱禾枯死,農民也一樣,水稻田旁熱死的魚,很快被人搶光了。有一天,枯黃的竹子長出一串串的,像稻米,壓彎了竹子。大家搶著摘。綠色的,那管它味道怪怪的,我大口大口食,還不夠呢。還有啊!痢疾和霍亂同時流行。霍亂最凶,早上病發,晚上嚴重。次日死亡。

我的村子---廣東臺山縣端芬鄉----[現在好像叫端芬鎮]----和安裡毗連的山底墟,是一個很小的市集。市旁泥路有一處積水,有三四十個在污水黑泥中,最大的五六歲,小的兩三歲。死了的,躺著只喘氣的,抓黑泥往口送的,個個皮包骨,可是肚子非常大。一定是沒法養活的父母放到外面希望有人收留,為什麼放到污水裡呢?可能是放時沒有水,後來下雨,兩老已餓死了。

小小的山底墟,居然被日本飛機轟炸,不惜浪費機油彈藥,可能是中國幅員大,日本兵少,而轟炸威懾。炸了一次,死了四十多人,有男有女和小孩。是次日我上學路過端芬橋看到擺在橋上的,還血淋淋各有不同的傷殘。又次日一大早。

母親在屋裡驚恐大叫,拿掃把趕我們的狗,他咬著一條人的小手臂!忙跑出去。好傢伙!我們沒一點食的給它,就奇怪它還是粗壯得很。原來他有辦法。顯然的是從橋上咬來的。全村的狗沒一個打得過它,為什麼帶回家呢?正是它聰明。群狗兒太餓,寡不敵眾。

我們端芬鎮幸運的是沒人見過一個日本兵.我們村子旁一座堡壘,覆碗形,裡面直徑約二十尺的軍事建築,可能建造於1937或1938年,可能是我們的村子接近台海公路----[台城市到廣海市],台海公路全是泥路,每隔兩三丈掘一個長方形壕溝,士兵站在裡面,僅可以露出頭部,是殺敵的最前線,我們也也沒見一個士兵防守的。可是四周不遠的村子就不同了。最恐怖的事是捉花姑娘,先奸後殺。我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。但見母親和村中女人一聽到日本鬼來哇!那惶恐的樣子,我就知道非常可怕的了。謠言四起。說東邊來,我們往西跑。[日本鬼子來哇!]立刻逃命。母親常被備的兩籮東四,米最重要,也最重。母親挑了能走多快多遠?

有一次半途迎面跑來一群人,他們聽到的恰與我們的相反,都成了無頭的蒼蠅。又一次,我們和同村幾個越跑越遠,到了一個村子,有人給我們一個空房子,鋪上稻草,全是牛尿味,門也沒有,我睡不熟,忽然間門外月光中一個大妖怪。[媽媽!媽媽!]我大叫。[別怕,是牛。]媽說。牛一定奇怪它的地方被我們占了。再不舒服的地方,累了睡著,醒來時,我的狗橫躺在門口,像保護我們。它據然能找到我們!----[抗戰勝利後,新聞的報導和戰時的錄影,證實了強姦和屠殺都是事實。山底圩的牆上常有抗戰漫畫,響應蔣委員長的話:[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萬青年十萬兵。日本地方小,人少資源少,抗戰必勝,建國必成。],呼龥大家,同心協力。有人說蔣不抗敵。

有軍事家說如果蔣孤注一擲,中國早亡了。蔣雖然北伐統一,依然沒法調動各地方頭頭。軍火根本沒法比得上敵人。很多士兵穿的是草鞋 。蔣就是拖,戰線長,日兵補給難。一方面叫宋美齡去美國求助。宋於二月十八日,一九四三年在美國國會演說,雍容華貴,英語流利,說日本侵略我自由民主的國家,也等於侵略你們的立國精神。她一開始說:[I am not a very good extemporaneous speaker--------]有人還不懂 extemporaneous是現場的意思----[我不是個很好的現場演說者。]與及後來呼籲:[如果美國幫中國----[--and the death knell of the aggressor----]---[必然會敲響侵略者日本的喪鐘。]又是一個冷門的--knell.幾百議員全體起立鼓掌。羅斯福總統立刻下令停止鋼鐵賣給日本。美援源源不斷。宋一片演講,尤勝十萬雄兵。

不料日本軍部狂妄自大,於1941年12月7號,轟炸檀香山珍珠港。企圖一舉消滅美國海軍。羅斯福立刻向日本宣戰。

母親在二樓用木板釘了個小木屋,僅容我們四人躲入。一天早上,槍聲突然響。[唉呀這次真的打到來了!快!]母親說。我們跑進小木屋,母親最後入,她只能彎腰抱膝,擠了進來。外面BANG!BANG!的槍聲越來越多,母親顫抖碰到我。-----[我長大後才知道母親做的小屋全是為了安我們的心,她知道根本躲不了搜查的。]忽然有人大叫:[勝利了哇!]---[勝利?]:母親說。有人放盡喉嚨大叫:[日本鬼投降了哇!]母親衝出去。我們都跟著飛跑出。外面有人手舞足蹈,有人唱歌,有人相擁抱,有人跪地哭。有人說:[終於太平了。]

沒人知道內戰的魔鬼已在張牙舞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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